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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让鹿三明日上县进城,先叫孝文再接着去叫灵灵。”
白嘉轩当晚到马号跟鹿三说了仙草的心事,鹿三当即答应鸡啼时就起身上县。
白嘉轩从腰里摸出两块硬洋塞到鹿三手里说:“先上县,再进城,路数就那样走。
你到县上甭见孝文,到城里也甭寻灵灵。”
他料定鹿三会惊诧,随即挑明说:“这两个忤逆的东西,我说过不准再踏我的门坎儿,我再请他们回来?”
鹿三张着嘴憋红了脸:“可娃他妈快咽气了呀?”
白嘉轩冷着脸说:“即就是我死我咽气,也不许他俩回来!”
接着缓和了口气轻松地说:“你先到县上转一圈,再到城里去,明晚上你到三意社看一场戏,想吃啥你就畅畅快快咥一顿,赶天黑回来就说两个海兽都没寻见。”
鹿三第二天傍晚回来,把两枚硬洋又交给白嘉轩,然后走近仙草的炕边,大声憨气地咒骂起来:“俩海兽一个也不在!
孝文到汉口接军火去了,说是还得半个月才能回来。
灵灵连踪影也问不到,她二姑说,灵灵有半年多不闪面了,猜摸不清到哪达去咧!
十有八九不在西安……你呀,你而今甭想这俩海兽咧!
你给够了他俩的,他俩欠着你的,你还惦念那俩海兽做啥?我就是这个主意,到死我都不提黑娃一句……”
仙草听着合住了眼睛,眼角滚出一滴清亮的泪水:“我知道,我见不着那俩娃咧!”
“想见的亲人一个也见不着,不想见的人可自个闯上门来咧!”
仙草噌地一下豁开被子坐了起来,口齿清晰地嘟哝着。
白嘉轩闻声也坐了起来,双手搂扶着仙草,心里十分惊异,近两日她躺在炕上连身也翻不过了,怎么会一骨碌坐起来呢?他腾不出手去点灯,故意做出轻淡的口气问:“哪个讨厌鬼闯上门来咧?”
仙草直着嗓子说:“小娥嘛!
黑娃那个烂脏媳妇嘛!
一进咱院子就把衫子脱了让我看她的伤。
前胸一个血窟窿,就在左奶根子那儿;转过身后心还有一个血窟窿。
我正织布哩,吓得我把梭子扔到地上了……”
白嘉轩安慰她说:“你身子虚了做噩梦哩!”
随即摸到火靿儿点着火纸,吹出火焰点着了油灯。
灯亮以后,仙草“噢”
了一声就软软地跌倒在炕上。
白嘉轩对着油灯蹲在炕头抽烟,直到天色发亮,黎明时分,仙草咽了气。
白嘉轩没有给任何远近的亲戚报丧,连躲到城里和山里的亲娘亲子以及仙草娘家的人都不告知。
他找来几个门中侄儿和侄孙,打了一个墓坑就把她埋葬了。
他在隆起的墓堆前奠了三遭酒,拄着拐杖说:“我要是能抗过瘟疫,我给你重修墓立石碑唱大戏!
眼下我只能先顾活人哇……”
屋里是从未有过的静宁,白嘉轩却感觉不到孤寂。
他走进院子以前,似乎耳朵里还响着上房明间里仙草搬动织布机的呱嗒声;他走进院子,看见织布机上白色和蓝色相间的经线上夹着梭子,坐板下叠摞着尚未剪下来的格子布,他仿佛感觉仙草是取纬线或是到后院茅房去了;他走进里屋,缠绕线筒子的小轮车停放在脚地上,后门的木闩插死着;他现在才感到一种可怕的寂寞和孤清。
他拄着拐杖奔进厨房,往锅里添水,往灶下塞柴,想喝茶得自己动手拉风箱了。
他把沏好的茶壶摆到石桌上,又摆下两只茶盅,然后走出街门,走进马号院子,看见鹿三正在用长柄扫帚清除杂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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