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与地 (七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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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天与地(七下)

    小鬼子被打急眼了,所以宁可减缓对重庆国民政府的军事压力,也要对晋察冀根据地进行报复,对于这一点,张松龄丝毫不感到吃惊,早在百团大战的收尾阶段,形势就已经露出了端倪,由被占领区运往西南战场的军事物资大量减少,而与此同时,却有大批的鬼子一线精锐,乘着火车从华东、华南地区向华北运动,充实到各大城市与铁路枢纽当中,随时准备向八路军发起反扑。

    而在二十四团缴获的鬼子文件中,甚至还发现了“华北共军势力迅速发展,不容轻视,如不及早采取对策,华北将成为中共天下,为此,华北方面军的讨伐重点,必须全面指向共军”之类的文字,进一步表明小鬼子在骤然受到打击之后,急于找回场子的焦躁心情,(注1)

    张松龄惊诧的是,远在塞外的方国强,居然也能敏锐地察觉到寒流将至,并且不经任何人提醒,就能主动做出相应准备,这可不是一般的有远见,从某种程度上讲,方国强对于局势的洞察力,还在他这个游击大队长之上,如果换了张松龄自己在家留守,而方国强去参加百团大战的话,他绝对不敢保证自己能对未來局势做出同样的判断。

    只是在惊诧与佩服之余,方国强的说话方式,却让他感到隐隐有一点儿不舒服,特别是那句,“我先前一直不确定军区领导会不会放你回來”,仿佛只要张松龄不回來,黑石游击队就跟他沒有了任何关系一般,处处透着一股子以自我为中心的味道。

    “你提前做好准备是对的。”轻轻吐了口气,张松龄尽量不让自己显得太沒心胸,“我也觉得,日本关东军不会一直对黑石寨这边的情况不闻不问,不过”

    稍稍顿了顿,他非常小心地提醒,“不过光凭咱们自己的力量,应对新的形势变化肯定会有困难,所以我个人觉得,如果能团结的话,咱们还是尽量地把周围的蒙古贵族,还有傅作义部的独立营团结在一起,像原先那样彼此呼应,协同作战。”

    “团结肯定要团结,但是却不能一味地退让,甚至为了团结而放弃最基本的原则。”方国强立刻意识到张松龄的话似有所指,坦率地接口,“咱们就拿周黑碳的独立营來说吧,以前的确与游击队并肩战斗过很多次,甚至可以说是咱们游击队的大恩人,但是,恩情归恩情,咱们却不能因为他对咱们有恩,就任由其随意出入根据地,骚扰、祸害老百姓,更不能容忍他们”

    “周黑碳祸害老百姓了,,什么时候的事情,你们怎么沒写信告诉我,。”张松龄心头立刻跳起一朵小火苗,皱着眉头追问。

    “他本人的确沒有。”方国强轻轻后退了半步,用非常缓和的语气回应,“但他去年盲目扩张队伍,招纳了很多土匪和流氓,让独立营的军纪变得非常坏,强买强卖,拉了百姓家的牲口不给足价钱的事情时有发生,有几次,还抢到了月牙湖这边,我打电报向他提抗议,他口头答应会百姓们一个交代,过后却不见任何动静。”

    “所以你就不准独立营的人再到月牙湖这边來了,。”张松龄深深吐了一口气,也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來不那么生硬,无论最后结果如何,方国强当初做得的确占理,并且同为游击队的干部,他这个大队长不能替外人说话,“这个惩戒是不是有点儿波及面太广了,周黑碳那厮很要面子,他的部下,又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惹是生非。”

    “沒有不准。”方国强笑了笑,低声解释,“是提出了几点要求,第一,凡进入根据地的人,都不准配枪,第二,要求他们像普通商贩一样登记姓名,和來根据地的目的,第三,如果嫌登记麻烦的话,每次到根据地之前,都用电报通知游击队一下,我派专人去陪同”

    这还不如勒令独立营的人不准踏入根据地半步呢,可以想象,周黑碳接到游击队的“提议”之后,会被气成什么模样,张松龄心中郁闷,低下头來看着方国强,却在后者的脸上,沒看出任何不安的迹象,仿佛错误全在周黑碳身上一般,他自己这边沒有任何缺失。

    感觉到张松龄目光里的失望,方国强又笑了笑,继续解释道:“我明白你跟周黑碳之间的交情,当初做决定的时候,龙哥也反对过,但咱们既然建立了根据地,就有义务保护根据地里头的所有老百姓,为此得罪一些人在所难免,况且周黑碳眼下又跟彭学文走得非常近,受后者挑拨,必然”

    “他救过游击队所有人的命。”张松龄越听越觉得刺耳,忍不住低声打断,“不只是我跟龙哥,是整个游击队,包括红队在内的所有人,并且不止是一次,包括你最看不上的那个彭学文,在游击队遭到鬼子偷袭时,也亲自带人去骗开了黑石寨的大门,与周黑碳一道,给小鬼子來了个釜底抽薪。”

    “可他几次想吞并咱们,也是事实。”方国强被说得有些委屈,咬着牙回应。

    “不是沒能得逞么,也沒动用任何武力,。”张松龄被顶得好生憋气,大声强调,“国民党与八路军之间的摩擦多了去,不也是一样要继续联手对抗日本鬼子,。”

    “我沒说不跟他们联手,而是要跟他们把规矩定的清楚些,别再像先前那样稀里糊涂地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方国强当然不服,梗着脖子辩解,“他们进入根据地,就得守根据地的规矩,同样,咱们到了人家的地盘上,也得尊守他独立营的规矩,至于合作抗日的事情,则必须要有个章程,两家都按照商量好的章程执行,把所有规矩都摆在明面上,互相尊重,这样,合作起來才能更有章法,也不会因为一方举止失当,从而引起沒必要的误会。”

    “你”张松龄被气得眼前直发黑,却从方国强的话里挑不出任何错误來,到了此刻,他终于明白李老九等人为什么看方国强不顺眼了,这厮做任何事情,都绝对站在理儿上,只是根本沒考虑到其他人的感受,沒考虑到这世间除了道理和规矩之外,还有人情。

    周黑碳和李老九等人都是江湖豪客,肯定受不了方国强如此削他们的面子,而以赵天龙的性格,即便不同意方国强的做法,也肯定会顾全大局,尊重政委的权威,如此一來,黑石游击队与黑石独立营之间的合作氛围,就荡然无存了,即便两家今后还有联手对抗小鬼子的可能,也是迫于形势,再也不会出现一方有难,另外一方明知道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依然奋不顾身地前去救援的壮举。

    好在到目前为止,黑石游击队与黑石独立营两家,还沒有发生武力冲突,由方国强的鲁莽所引发的矛盾,还有缓和弥补的余地,想到这儿,张松龄第三次深深吸气,强笑着说道:“也好,反正规矩已经立下了,就继续执行吧,等我护送学生们回來,亲自去独立营那边一趟,跟黑子开诚布公的聊聊,估计他听清楚了咱们的具体想法之后,也能理解这里边的苦衷。”

    “我当时的做法,的确急躁了些。”见张松龄主动让步,方国强也尽量不再死抱着自己的观点不放,“你若是能从中斡旋一下,让两家的关系有所缓和也好,实在不行,也沒必要勉强,傅作义的北路军一直急着跟咱们八路军划清界限,周黑碳既然是北路军的营长,不可能不受这个大环境的制约。”

    “能继续合作,还是尽量继续合作为好。”张松龄强压住心中烦躁,笑着摇头,“国民党中有顽固派,也有可以合作的对象,北路军也是一样,傅作义自己的态度,不能约束得了下面所有人。”

    “那倒是。”方国强的最大特点,就是讲道理,听张松龄拿出了八路军与国民党中某些进步人士合作的先例,笑着点头。

    “还有白音和斯琴那边,我觉得能和他们继续做朋友,就尽量不要将他们推向敌人或者军统。”张松龄斟酌了一下词汇,继续低声补充,“特别是斯琴,虽然身为蒙古王爷,却对咱们游击队态度一直非常友善,所以能照顾她的地方,咱们就尽量”

    “你是不是听说什么了,。”方国强再度敏锐地察觉到张松龄话中有话,瞪圆了眼睛追问。

    “我在回來的路上,从伪军手里救下了小青莲,但是她不肯跟着我上山,今晚住在老哈斯家里。”张松龄看了他一眼,用非常平和的语气回应。

    “她是不是说我,棒打鸳鸯,生生拆撒了龙哥和斯琴两个,。”方国强鼻孔里喷出一股冷气,大声苦笑,“呵呵,所以你就急着追问我龙哥哪里去了,,是不是怕我趁着你不在家,清洗了你的老弟兄,。”

    “你这是什么意思,。”张松龄终于忍无可忍,用力拍着桌案怒喝,“难道我问一问副大队长的去向,就冒犯你的政委权威了,,好,就算这是你的职权范围,我刚刚回來,不了解具体情况,不该过问,但我以朋友身份,向你打听打听斯琴和龙哥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題,不行么,,咱们游击队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活动,还沒有执行口里那边的土地政策,咱们毕竟还是要团结所有能团结的人***鬼子,而不是将所有支持者和同情者都变成陌生人,让他们尽管在旁边看热闹,。”

    二人自打重逢之后,合作时间也不算太短了,拍着桌案争执,却还是第一次,方国强对此明显非常不适应,被张松龄逼得接连后退了好几步,才靠着墙壁重新站稳,咬了咬牙,大声回敬道:“你那是了解么,你分明是兴师问罪來了,,好,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方某人行得正,走得直,绝沒有做任何故意刁难人的事情,跟沒有给咱们八路军抹黑,不信,你尽管召集干部们开会,若是会议上有任何人认为我在龙哥和斯琴两人的事情上做得不对,我立刻向军分区那边打调动报告。”

    “啪啪啪”门外当值的警卫战士不小心听到队长和政委两人在对着怒吼,赶紧迈开脚步,跑出老远,唯恐张大队长听了方政委的话之后,真的下令召开全体干部会议,把两个人之间的矛盾直接暴露在所有干部战士们面前,那样的话,副大队长龙哥这一年多來的所有忍让,就全都白废了,方政委为了游击队正规化建设而付出的诸多努力,也可能付之东流。

    警卫员们的反应,透过单薄窗户纸,传进了张松龄和方国强两人耳朵里,二者都是一愣,立刻意识到了争执对整个游击队乃至根据地的影响,双双克制住火头,不约而同地说道:“对不起,我刚才”

    话说出口,又都觉得自己这样表态,有点生硬,便相对着笑了起來,用力摇头。

    “咱们游击队,比财力,比不过周围的那些蒙古王爷,比实力,比不上城里的小日本儿,比正统性,还比不上周黑碳的独立营。”长长吐了一口气,方国强非常耐心地解释,“所以我能做的,只是尽一切努力维护游击队的形象,让老百姓们觉得,咱们游击队是真心为他们在战斗,咱们游击队,与其他各路队伍都大不相同,比其他人守规矩,比其他人和善,比其他人讲究,队伍里沒有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事情,把孩子交给咱们放心,跟着咱们,能建立起一个干干净净,充满希望的社会,让每个正直善良的人,都能凭着自己的双手过上好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也是土匪恶霸流氓地痞之流,越活得滋润,也是良善人家,越要祸从天降。”

    微微顿了顿,他继续补充,“也只有这样,咱们才能获得大多数人的支持,才能拥有民心,也有资格跟别人争夺天下,否则,既然所有队伍都一个德行,老百姓们何必非得选择咱们,。”

    “好,好,好,你有理,有理还不行么,。”第一次听方国强吐露心中所想,张松龄感动之余,亦有几分惭愧。

    无论对方做得怎样,初衷总是好的,沒有掺杂半点私心在里边,对比之下,自己刚才的表现,就有点儿缺乏胸襟了。

    “天大地大,道理最大,只要咱们占住了道理,即便短时间内让朋友误会,待冲动过后,他们也会慢慢理解咱们。”方国强却非要争一个对错,看着张松龄的眼睛,郑重重申。

    “怪不得人家叫你方棺材,就是死较真儿。”张松龄无奈的苦笑,轻轻点头,笑过之后,却又叹了口气,低声抱怨道:“行,算你做得都对,行了吧,,但你是不是先告诉我,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王府的人竟然连麒麟岭的土都不愿意沾一点儿,,据我所知,斯琴对龙哥,用情可不是一般的深。”

    “就是因为用情深,所以才出了问題。”方国强也叹了口气,满脸无奈,“你知道外边的人怎么说么,说咱们游击队能在这边站稳脚跟,全靠了龙哥的美男计,说黑石根据地,是靠龙哥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换來的,还说,还说你和红队,是看出了斯琴对龙哥一往情深,所以才不顾一切将龙哥拉上了麒麟岭,要不然,凭他一个独行大盗,怎么可能做了八路军的。”

    “放屁,全是放屁。”沒等方国强把话说完,张松龄气得火冒三丈,、太缺德了,这些流言蜚语真的太缺德了,简直是在往黑石游击队头上泼大粪,而偏偏每一句流言都说得有板有眼,让人即便浑身上下长满了嘴巴都辩驳不清楚。

    “是放屁,可老百姓就喜欢传播这些东西,换了你该怎么办,总不能听到有人嚼舌头根子,就把他当作敌人给抓起來枪毙吧,所以只能让龙哥稍微低调一点儿,别老往王府那边跑,让外人再抓到更多口实。”方国强看了他一眼,悻然补充。

    “那也不能让他们断绝往來啊,并且跟斯琴一点儿解释都沒有。”张松龄想了想,有些不甘心地说道,方国强的做法,的确沒太多毛病,换了他当时在这里,也肯定会暂时让龙哥和斯琴两个暂时拉开点儿距离,待流言淡去之后,再尽快将婚事提上日程。

    “我沒让他们断绝來往,真的,我可以对着党章发誓。”方国强迅速朝外边看了一眼,然后以极低的声音补充,“我知道外边的人都在骂我,但我沒法跟他们解释清楚,安排龙哥尽量去外边执行任务,是不得已而为之,他们,他们两个”

    说到这儿,他又将头探到窗口看了看,声音压得更低,“他们两个已经闯出祸來了,亏了老疤瘌的医术高明,偷偷去了一趟王府,才帮龙哥把事情遮盖了过去。”

    注1:原文出自日军《1940年度第一期肃设要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