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洗车

冯唐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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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故事讲完了。”

    那个自称秋水的男孩眼里精光一闪,随即半闭上了眼睛,仰脖喝干了方口杯里的燕京啤酒。我坐在他对面,我的方口杯子里还有啤酒。已经午夜两点了,这个叫“洗车”的酒吧没剩几桌人,一对小男女,在另外一个角落里互相凝望,脸上发光,也不出声说话,四只手搭在原木桌子上紧紧握着,四条腿潜在桌子下杂乱叉着。我和秋水尽管坐在酒吧深处的角落里,还能听见屋外的流水,闻到柏树的味道。

    “没讲完。后来呢?”我急着问,太多东西讲了,太多东西还没讲清楚,人物还都各无所终。

    “你想听真的后来,还是假的后来?”

    “真的后来。”

    “后来,故事就完了。我们所有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那我听假的后来。”

    “后来,故事也完了,从此后,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后来你初恋呢?”我从小看电影,要问谁谁是好人,谁谁是坏人。我长大了,听故事,要问谁谁好死了,谁谁赖活着。

    “后来,辛夷又和小翠搭上了关系。这时候小翠已经在亮马河一带小有名气,成了九龙一凤式的人物。小翠在亮马河一带坐台,又是大学生,又是北京本地的,又会英文,价钱比市价高出一倍。有时候,小翠晚上上班之前,觉得时间还早,就来陪辛夷一起上自习。小翠喷得可香了,我们都喜欢在小翠和辛夷周围坐着上自习,夏天没有蚊子咬。辛夷游说小翠半年之久,想让小翠到他家见见他爸妈。辛夷他爸自从拆散辛夷和女工秀芬之后,一直觉得理亏,辛夷他妈见儿子老没女朋友,天天数落他爸。小翠严肃地告诫辛夷,她从小成长在北京胡同,近年来见了世面,总接触老板和领导,嘴脏得很,怕吓着他爸妈。辛夷说,不会的,到了他家,少说话多吃菜就好了。小翠到百货大楼买了套爱德康职业女套装,跟辛夷说,好久没穿裤子了,真暖和。小翠到发廊重新做了头发,把小卷拉直,发际中分,梳了两个小辫子,皮筋儿系了,左右对称,黑黑地搭在胸前。辛夷妈妈见了,高兴得不行,一个劲儿唠叨,说家里藏了一套七十二件的瓷器,将来他们结婚能派上用场。小翠笑笑不说话,使劲儿啃鸡腿。辛夷爸爸说辛夷是个好孩子,就是有时候,说起话来混蛋透顶,找抽。小翠笑笑点头,还不说话,大口喝汤。最后辛夷妈妈送小翠出院门,叮嘱辛夷一定要送姑娘到家门口,叹了一口气,说:‘姑娘,你就说句话吧。’小翠实在不好意思了,说道:‘大妈,您还是赶快回去吧,外边这么冷,瞧你丫冻得那操行。’”

    “后来你初恋呢?”

    “后来黄芪和娟儿关系很好,看这样子,要一辈子的戏。黄芪的老丈人可喜欢黄芪了,夸黄芪有学问。黄芪在他老丈人的床下,发现一箱子的法制文学,火车上卖的那种。他老丈人解放后,首批清华毕业,领国家有突出贡献中青年科学家津贴,脑子可好使了,又不多想。黄芪给他老丈人讲《绿色尸体》和《一双绣花鞋》,老丈人吓得直往丈母娘怀里钻,夸黄芪有学问。”

    “后来你初恋呢?”

    “我一觉儿醒来,她就不见了。我头很痛,我挣扎着给我赵姓学数学的同学写了封电子邮件,告诉他,他说得完全正确,世界是个平面,像一张白纸,但是,千千万万不要捅破那个洞,千千万万。后来,我怀疑我初恋根本就没来过,根本就是我意淫一场。可是我垂杨柳的床单上,有一块暗红的血迹。我洗不掉,就带回宿舍了。我怕我老妈发现,垂杨柳方圆五里,没有什么事情能瞒住我老妈。我给我初恋家里打电话,一直没人接,连她弟弟都不在。隔了一天,我又打,她弟弟接的。我问:‘你姐姐在家吗?’他答:‘没。’我再问:‘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他答:‘我知道。她到美国去了。工作,和她老公一起去的。结婚第二天就走了。她老公和她一个单位的。她老公是处长,长得比你好,长得比你像好人。我知道你是谁。你姓秋,秋天的秋。别再打电话来了。没人会告诉你我姐姐的联系电话。’”

    “后来你前女友呢?”

    “还是我前女友。”

    “后来柳青呢?”我飞快地查看了一下我的电脑记事本,明天的两个会都是能推掉的,我不是主角。一个会是卫生部的,让我主管医院的副总去;另一个会是新闻出版署的,让我主管书店的副总去。我感觉柳青和眼前这个号称秋水的人关系错综复杂,我毫无睡意。已经三点了,索性不睡了,我打算一直听下去,听出个究竟。

    “后来,没有后来。” 秋水眼里精光一闪,随即闭上。

    “没有后来是什么?”

    “后来是现在。”

    “那就讲讲现在。”

    “现在太近了,没有办法讲。”

    “那后来柳青呢?”

    “后来我和柳青也上床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柳青躺在床上,她说我在床上像野兽,怀疑我是否真的受过那么多年教育,念过那么多书。”

    “再后来呢?”

    “再后来又和柳青上床了。”

    “再后来呢?”

    “再后来,柳青回忆,我第一次和她做爱,全过程中,没有出一点儿声音。我射精的时候全身颤抖,两眼闪亮,在无声无息中,泪流如注。柳青说,她心痛如绞,在那一瞬间,她深深地爱上了我,她发现她其实从来没有爱上过其他任何人,而且不可能再爱上其他任何人。这件事儿永远不可能改变,甚至不以她的意志而转移。她可以从此夜夜做鸡而同时为我守身如玉。”

    “再后来呢?”

    “再后来,酒没了。”秋水抬了杯子,让我看见杯底,没酒了,我们不觉中喝了一打燕京啤酒。我喊伙计添酒,伙计打着哈欠说,老板困了,锁了酒柜,先回去睡了,酒拿不出来了。

    “没有酒了,就没有故事了。”秋水说。伙计换了盘CD,一首烂俗的歌,《没有女人没有哭泣》。

    “换个地儿,再找一打燕京,咱们再聊。”

    “我和柳青的后来,一打燕京讲不完。”

    “一箱。”

    “改天吧。”

    我付了酒账,一根电线杆子、一根电线杆子地向前走,很晚才回到家。我打了个电话给我的老情人,想问她孩子最近怎么样了。电话响了好久,一个男的接的:

    “你找谁呀?”

    “柳青在吗?”

    “你是柳青什么人呀?”

    “柳青在吗?”

    “你丫到底是谁呀?”

    “我是你大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