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陈之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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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人前,他翻手为风覆手为雨,即使身陷囹圄,照样能全身而退,她曾以为他无所不能,而这风光的一切背后,终究还是要付出代价的。就好像这场手术,还有他曾经对她说过的他与李夏那场婚姻的代价,他女儿恨他,就像他恨陈康峪一样,一个轮回,跳不出去的轮回。而这些都只是她看到、听到的,除此之外,应该还有许多,他藏着掖着,只让人看到最光鲜的那一面。

    她第一次觉得他其实没有那么厉害,更加没有什么神奇的地方。他只是一个男人,会苦恼,也会有病痛,会从香港飞回上海做一个手术,会在她面前收拾住院要用的东西,等着她问,再仿佛不经意的提起来……她惯性般的想下去,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在自作多情,忍不住就笑了。

    陈效看见,就问:“在笑什么?”

    “你不会想知道。”她回答。

    他果然就没再问下去,又闭上眼睛,像是睡了。林薇也是累极,可神经吊在那里,靠在沙发上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睡不着,隔一会儿就起来试一试他的体温。午夜之前,陈效的高烧似乎退了,但很快又升上来,就这样反复,直到凌晨。他出了汗,睡得也不安稳,但热度总算是降下去了。林薇放下心来,只是觉得头痛,趴在床沿上,才闭了闭眼睛,就睡过去了。

    再醒过来已经是清早,主刀大夫来查房,替陈效检查,结论是他恢复得很好,仅仅几个小时之前的那场高烧似乎就这么了无踪影的过去了。

    大夫身后跟着几个小医生,其中一个林薇觉得有点眼熟,仔细看了看,才认出来是昨天给她解释啥叫“室上速”,什么又是“射频消融术”的值班医生。那人本来是戴眼镜的,此时却把眼睛摘了,显得眉目清朗,她不自觉地盯着他看,凛凛,她又想起凛凛,如果凛凛还活着,有一天大概也会是这个样子的。

    直到医生们陆陆续续走掉,林薇还对着那群穿着白袍的身影发呆。

    陈效一直看着她,突然开口说:“知道吗,何齐从疗养院出来了。”

    前一夜睡得不好,她整个人都有些木了,以至于听到这句话都不知该如何反应。她没回头,缓了许久才问:“哦,他好吗?”

    “应该很好,”陈效回答,“听说正在申请进医学院,换了别人恐怕是不可能成功的,不过谁知道呢,他是何齐。”

    林薇在其中辨出一丝讥诮,国外的医学院不是很容易就能考上的,而何齐念书又绝对算不上用功,更何况还经过了这样一场变故,差不多两年了,他漫长的gapyear终于结束,他好吗?看起来怎么样?他是最散漫的人,为什么要去学医?他也不曾忘记林凛吗?她忍不住去想,一颗心像是被人捏在手里,不知轻重的揉着,透不过气来的痛。

    她记得自己对陈效说过,不要再跟她提起何齐,为什么不放过她?为什么还要告诉她?几句话就让她整个人几乎垮下去,她恨到切齿,默默站在那里很久,待到平静才回过头。陈效还是躺在病床上,似乎精神很好,与昨夜烧糊涂了时候相比,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林薇看着他,他也不避讳她的目光。他大概真的是好了,又变成那个打不死战不胜的坏人,她这样想,突然就有种顿悟,不光是她放不下那件事,陈效也有难以释怀的地方——她曾是何齐的女人,这一点,他可能永远不能接受,就好像那时,何齐看到她走进雨林道别墅的铁门,脸上是那种表情,她形容不好,就像是眼瞧着什么东西破碎了。陈效也是一样的,他或许会对她说:林薇,你得跟着我,但他们之间,大概也仅限于此了,而且,还得趁他神志不清的时候。

    又一个死局,她苦笑,对自己说:林薇,你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又撞进另一个死局。

    手术之后照理是要住院三天的,但陈效只呆了不到两天,就办手续出院了,他还是来去匆匆的,离开上海,飞到香港去。

    随后的几个月,林薇不时地在新闻看到他的名字。

    华善堂成功回购了中资股份,上海公司从合资企业变成了外商独资。由于这笔交易牵涉到一块百多年历史的老字号牌匾,还有几张中药古方,有不少愤青开骂,说是贱卖了祖产,又有专家大声疾呼,中医药业知识产权流失严重,面临重重危机!

    一时间,陈效好似站在风口浪尖,被人指名道姓的批驳责骂。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出来说过什么,香港总公司倒是开过一次记者招待会,但也只是例行公事的走过场,现场很是冷清,不多的几个媒体提问也是一片祥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公关公司老早安排好了的。

    林薇觉得这事情不该这样处理,但她又算老几呢?远在上海的一个大三学生而已,眼看就要升大四了,不如好好打算一下自己,还比较实际。陈效总不至于轮到她去操心,他不是总说自己是坏人嘛,被人骂,说不定正是他的毕生心愿,或许就在此时此刻,他正站在某个极高处的角落,避过所有人的耳目,笑看着风云呢。

    直到几个月过去,众人骂他都骂烦了,媒体也找到新焦点,报道别的天灾**去了,陈效和华善堂在公众视野中渐渐淡去。暑假也来了,林薇还是去化学公司打杂,虽说职位还是实习生,却也是第二年的老员工了,有些才进公司的职员年纪大过她,做起事情来反倒比她还生嫩。她跟着罗杰做一个项目,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她在做,一干报告的页脚却都没有她的名字。她无所谓被人抢去功劳,渐渐发现自己对很多事情都是无所谓的,只要薪水照发,加班工资照领就行了。安对她还是不错的,实习生的报酬按小时算,她的时薪比别的实习生都要高。

    后来回想起来,那是她过的最悠然,最自由的日子,一个人住,手里有足够的钱,想吃什么就去买来吃,有新电影上映就去看,总是站在柜台前面,对售票员说:“一张票子,最后一排中间的位子。”

    “就一张?”有时候,售票员会跟她再确认一遍。

    “一张。”她点头重复,一点都不觉得孤独,唯一的不方便,大概就是不能选双号的位子。

    总的来说,她过得不错,怡然自得,只除了那一次,夜里,她突然接到陈效的电话。

    “林薇。”他叫她的名字,声音通过电话线传进来,带着一点沙沙的电流声,但没有影响,他不必说,她就知道是谁。

    他会对她说什么?她愣在那里,仅一瞬间,脑子里闪过无数种可能。结果是猜不到的,却又好似宿命。

    “何齐九月份入学,在巴尔的摩。”他如是说道,没有起伏,辨不出情绪。

    她突然失控,对他喊:“你去死吧!”

    “你要是想去,我可以安排……”他继续说下去。

    她已经把电话挂了。

    次日同事聚会,一帮人在ktv包了一个房间唱歌,在那里,她又遇到毛老师。他主动接近过她几次,每次她都没什么反应,他大约也清楚她的态度,慢慢的也就没什么想法了。

    “某大现在的女生是不是都像林薇这样,很独立,没有多少学生气。”安在毛老师面前夸她,大约又想撮合他们俩。

    “怎么可能?”罗杰插嘴,“上个月面试那几个应届生完全不行,林薇,纯属异象。”

    有时加班,同路的人会拼一部出租车回家,他们都知道她住在和平花园,有时候会有司机接送,而罗杰又是最碎嘴的人。林薇不止一次听到过别人在议论她,说她的家庭环境仿佛很好,有的甚至连她老爸做什么行当都编得有模有样。

    什么样的人才会把她当成一个好出身的姑娘?她起先觉得好笑,但洗澡的时候站在全身镜前面,她侧着头看自己光裸的腿,轮廓还是跟从前一样,却匀净了许多,那些旧伤痕都淡下去,蚊子块也没了,整整两年过去,她已经脱胎换骨。

    她看着这一屋子的人,灯光变幻,混音器传出阵阵回声,似乎是很热闹的所在,但他们都不了解她,都不知道她是谁,真正与她有关的一切,全都远在天涯。仅在那一刻,她是有些寂寞的。

    她抬头,对上另一个人的目光,大概也只有他,多少还清楚她的身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