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陈之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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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凯只好点点头,继续坐在车里,开了个调频台听歌。

    何齐一个人进了学校,大门虽不起眼,校园里倒是绿意荫荣,全都是遮天蔽日的香樟树,掩映着清水红墙的老房子。医学院有两个校区,新校区在远郊,本科生一般都在那里上课,市区的这个老校区里都是研究生和留学生,放了学,来往的人也不少,像他这样的,倒也不算特别格格不入。他沿着窄窄的林荫路走了一圈,并没找到什么能证明陈康峪曾在生活过的蛛丝马迹,只有一面墙上隐约露出一条旧时代的标语:求质量分毫不差,谋发展分秒必争,表明那里从前有过一间工厂。

    一圈走完,何齐又回到财务科所在的那栋楼,隔老远就看见沈继刚从校门口进来,这回没穿功夫衫,也没拿宝剑。何齐没想太多,走过去叫了声“沈老师”。

    大概是因为离得远,沈继刚没认出何齐,只当是哪个听过他课学生跟他打招呼,但再走近就不对了,才刚露出来的笑凝在脸上,转身就往校门外面走。何齐生怕他这一走,连医学院也不再来了,赶紧追上去。

    沈继刚到底是上了点年纪的人,才几步路就被何齐赶上了。何齐伸手去拉他,正想说:沈继刚,我不跟你谈官司,就是有些事想问你。话还没出口,旁边横着窜出一个人来,一下就把沈继刚撞倒了。

    沈继刚叫了一声,整个人朝左边歪下去。何齐一惊,赶紧伸手去扶,才搭上他的手就觉得不对,沈继刚整个人都在抽搐。何齐想拉他起来,却摸到一手的腻滑,低头去看,身上手上一片暗红,许久才意识到那是血,很多很多的血,不知从哪里源源不断的冒出来。

    何齐茫然的抬头,去找刚才撞过来的那个人。那人并没跑多远,就在十几米开外,一个单薄的背影,好像知道有人在看他似的,也回过头来,朝他们看了一眼。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很短,却又长得永远都不会结束,何齐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觉得自己好像在梦游,既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旁边不停的有人进进出出,一开始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直到一个过路的女学生歇斯底里的叫起来,一声连着一声,很快又有人看到了,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嘈杂,“杀人了!杀人了!”“快打110!”“叫救护车!快!”“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各种各样的喊声此起彼伏。

    那个人像是回过了神,撞出人群,穿过车流,朝马路对面跑过去。

    那一天发生的每一件事,林薇都记得很清楚。

    傍晚五点五十分,她从学校回到家,邻居家的女主人掀开门帘,探出半个身子来对她说:“刚刚林凛的班主任打电话过来,问他病好了没有,明天会不会去学校,好像有个什么测验。”

    “他哪有什么病?”林薇脱口而出。

    大学一早要晨跑,去一次敲一个章,一学期坚持下来就有加分。所以,她总是很早出门赶过去,就为了能多拿几百块奖学金。这几天也是一样的,她早上出门的时候,林凛还刚刚起来,像平常一样刷牙洗脸吃早饭,然后换衣服理书包,一切正常,并没有什么不对。

    “那我就不知道了,”邻居家的女人看了她一眼,讪讪道,“反正他们老师这么说的,我白天上班也不在家,没看见林凛。”

    林薇有点尴尬,赶紧道了谢,进屋去看,林凛果然还没回来。家里就这么巴掌大一块地方,走的时候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她楞在那里,心里还在想,这小子跑哪里去了,等他回来了,一定要他好看。她去楼下厨房淘米,插上电饭锅烧饭,又炒了个菜,一边做一边等,但却没有等到林凛,一直都没有。

    那时已经是初秋,天黑的早了些。钟敲过七点,林薇坐不住了,推了自行车出门去找,先在弄堂里转了一圈,然后又到平时常去的饮食店看了看,都没有。她有些急了,在路边找了个电话亭打给何齐。听筒里的嘟嘟嘟响起来,她的心倒放下一些,想林凛大多是跟何齐在一起。这些天何齐突然不去接他了,他表面上没有什么,心里还是难过的,她不可能看不出。

    但那嘟嘟声一直就这么响下去,没有人接听。林薇挂掉电话,硬币退出来,再打一遍,还是这样。她又急又气,骑车回去,咚咚咚跑到楼上,邻居又探头出来看,房门仍旧关着,林凛还是没回来。天完全黑下来,窗外的路灯亮了,她慌起来,想到报警,转身从屋里出来,才刚下楼,就看到一楼的公共厨房里站着两个警察。

    后来,她在王俊从法院复印出来的案卷上看到过这一连串的时间——

    200年,9月20日,下午5点15分,凶案发生。

    5点20分,嫌疑人何齐、胡凯被抓捕,嫌疑人林凛驾驶嫌疑人何齐提供的车辆逃逸。

    5点35分,嫌疑人林凛逃逸途中遇车祸,在警方控制下入院抢救。

    7点50分,嫌疑人林凛的亲属林薇被带回分局协助调查。

    当夜,林薇在公安局接受问询,因为她的身份到底是嫌疑人还是嫌疑人家属尚未有定论,几个办案的警察对她的态度也不大好拿捏。没人告诉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被带到一个小房间,里面摆着一张桌子几把折椅,墙上没有挂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标语,也没写“禁止刑讯逼供”,看样子应该不是审讯室。从晚上到半夜,前前后后来了几拨人,反复问她相同的问题:

    “林凛是你什么人?”

    “你认不认识何齐?”

    “什么时候,在哪里认识的?”

    “他跟你什么关系?”

    “胡凯呢?跟你什么关系?”

    “听没听他们提过沈继刚这个名字?”

    林薇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坏了的发条玩具,机械的重复着那些答案。至于她为什么会在这里?警察为什么要问她这些?所有问题背后又有着什么样的联系?她不容许自己去想,但即使不想,却也有着极坏的预感。

    每隔一阵,她就问一遍:“我弟弟林凛在哪儿?他现在怎么样?”

    警察们表情淡漠,并不回答。

    就这样,直至凌晨,最后一拨问话的人走了。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女警走进来,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放了一碗温吞吞的方便面。从午饭到现在十几个钟头,她什么都没吃,水也不曾喝过一口,奇怪的是一点都不觉得饿。她坐在那里没动,女警也不强要她吃,放下面就准备走,不知是真的同情她,还是审讯策略,离开之前又转回来,对她说:“你弟弟在区中心医院,手术做完了,还没醒。”

    林薇迷茫的抬起头,医院?手术?她不懂。

    “你知道什么都说清楚了,就能出去看他了。”女警继续说下去。

    “我知道的都说了。”林薇回答,喉咙发出的声音有点陌生,好像根本就不是自己的。

    女警看看她,打开门走了,很久再没有人进来。问询室里没窗,也没挂钟,她只能约莫估计着过去多少时间。二十四小时,她心里想,他们可以留她二十四小时,如果超过了,那么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赖志成是在半夜里被一通电话叫起来的。过去的大半年里,这种事情已经发生了多次,好在他年纪大了,睡的也不沉,并没有觉得多痛苦。次数多了,再在静夜里听到那一阵阵催魂的铃声,竟然连心慌的感觉都没有了。

    但这一次却是两样的,电话那一头不是何齐,也不像华善堂那帮小的管他叫“阿sir”,反倒例行公事的喊了声“赖先生”——是上海那边的张律师,到底是职业素质,几句话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赖志成听得坐起来,后来干脆就下了床,开口道:“先把人保出来吧。”

    那边答说:“被害人送医之后宣告死亡,重大刑事案,四十八小时都没到,要取保候审恐怕有难度。”

    “有难度?去找领事馆,找侨办,务必给我把人先弄出来!”

    “只是何先生,对不对?”那边又问。

    “是,只是何齐。”赖sir回答,待电话挂断又拨了另一个号码,叫车过来,直奔机场。

    民航包机在上海降落已是次日天明,太阳从近海的滩涂上升起来,机场跑道上晨风凛冽。赖志成从舷梯上下来,上海这边的律师及一干人等已经在下面候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