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陈之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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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面坐的的确都是年纪很轻的人,正在玩一个规则不明的脱衣游戏,有坐着的,有站着的,还有人干脆上桌了,裸着上身,皮带解了,裤腰的扣子也松开了,松松挂在胯上。

    “你这算哪门子人鱼线,这叫腹股沟。”旁边有人品评。

    “怎么不算?你说要什么样的才算?”桌上的人抗议。

    “还有谁没脱的?”又有人要捉漏网之鱼。

    “都脱了吧?”

    “不对,还有那个谁……”

    “还有何齐。”

    “麻溜的,脱!”

    仔细算起来,这是林薇第一次听何齐的名字。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何齐是谁,只看了一眼最后说话的那个人,很豪气的一个女孩,短发,北方人的眉眼,那样骄傲的神色,一看便知是一生顺遂的。

    于是,她盖棺定论,以为这屋子人都差不多是这样的类型,眼睛都没抬就退出去了。

    后来,何齐曾对她说,那一夜,距他第一次见到她已经差不多一周了,他觉得自己可悲到了极点,对自己说:tonightornever,如果不是今夜,那就永远不要开口了。

    她退出去之后,他就走在她后面,随着她下楼,看着她回到吧台,心里想:我走过去,碰到她的手臂,如果她不躲开,那说明她不讨厌我,就说出来。如果躲了,那就算了。

    于是,他走过去,与她擦身而过。她不曾躲闪,反倒是抬头对他笑了笑。

    至于这笑容是在说“先生,要啤酒吗?”还是“何齐,你好吗?”他分辨不出,只觉得离她很近,近到看得到她颈侧的静脉跳动。

    他身上出了一层汗,差一点忘记要对她说什么,但终于还是开口了。

    “什么?”她问,周遭嘈杂,音乐声震耳欲聋,香水、酒精夹杂着各种体味,愈加混淆视听。

    他低下头靠近她又说了一遍。

    她转身从冰柜里拿出两瓶啤酒递过来,又对他笑,说:“人生须尽欢!”

    直到最后,他都没搞明白,她到底听见他说什么没有。

    后来,何齐还曾对林薇说,他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在去ash的第一夜。

    但他从来不曾告诉过她,第一眼,他觉得她很讨厌。

    那时,何齐到上海不过几个礼拜,身边聚了一群形形色色的人,既有跟他一样的世家子弟,比如罗晓光和蒋瑶,也有各种来路不明的跑江湖的混子,比如胡凯。

    他出身不凡,但成长的环境却一直很单纯,一点不会看人。所以,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那些人到底能不能算是他的朋友。他们在一起夜游,每夜都换地方,每夜玩的花样都不相同。

    奇怪的是,何齐从来没有觉得新鲜过,每个地方对他来说都差不多,从来没有什么触动过他,但周围的人却都那么投入,看起来那么快乐。

    他自觉错失了许多,却又豁不出去,便草草得出结论——这是他自己的问题,来上海之前,他只醉过一次,还是在大学新生年的派对上;前后有过两个女朋友,都是同学——他的人生,太过单纯了。他决定要变一变。

    一开始他还有些生嫩,根本不去搭讪陌生的女孩子,端起酒杯之前还要想一想,大家都喝酒了,等会儿由谁把车开回去。那群人见他这样总要笑他,女孩们则干脆扑过来,把他揉进胸口,叫他“妈妈的小宝贝”。他腼腆的笑,很快也开始嘲笑自己,是啊?他几岁?年轻,自由,金钱,他什么都有了,他到底在怕什么?

    黎明,他一个人把车开到远郊去。引擎轰鸣,周遭的景物飞速的变换,什么都看不清,便什么都不必想。直到在机场附近,被一部警车截停,他把车泊到路边,降下车窗,海风一吹,人总算是醒了。

    “身份证,驾驶执照。”警察对他说。

    他习惯性的去开仪表板下的抽屉,里面只有一盒抽了一半的烟,和几封广告信。他记起这本来不是他的车子,信封上收件人的名字是陈康峪。

    他反复看着那几封信,警察对他说:“别找了,没有就是没有,不要浪费时间。”

    他听得懂,却几乎不会讲中文,警察只能一路电台叫过去。他下了车,在原地等候发落,手里还是捏着那几个信封。不久,远处霞光初生,他突然记起一句话:身体燃尽,而地狱依然遥不可及。

    这句话,他是在一本书里读到的,书的内容已经不记得了,但这句话清清楚楚的出现在脑子里,印在那里,久久不去。

    直到那天夜里,他在ash,看到林薇。

    她站在吧台旁,身边是个绿色啤酒瓶摞起来的小金字塔,短裙、长腿、浓妆、笑容,这所有的一切全都让她泯然于众,唯独那眼神特别,好像世间万事万物就是这样了,只有她很超脱。

    她有什么资格这样想?何齐在心里想。他什么都有了,也不得解脱,一个卖酒女又有什么资格这样想?

    那一夜,他们全场瞩目,最贵的酒,最好的包厢,最艳丽的女孩,而他是为这一切付账的人。整个ash,大概只有她,没有看到他。

    第二天,他们本来是要去别处的,但何齐说:“还是去ash吧。”

    朋友们不情不愿,可他是付账的那个人。所以,他们就又来了。

    还是那个包厢,门上那个名字,他总是避而不视。

    他们还是全场瞩目的一群人,而她却依然故我。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第五天,他们中的一个与人争风吃醋,大打出手,又搞到警察光顾。警察在包厢里做笔录,她从下面经过,停下来站在人群里看了会儿热闹,但就是这样,还是没有多看他一眼。

    于是,第六天,还是在ash,一众坐定,他对胡凯说:“点啤酒吧。”

    “你不是说,在美国,啤酒是红脖子喝的嘛。”身边有个女孩问罗晓光。

    罗是他的大学同学,他在此地唯一的旧识。所有人都知道,罗比他会玩,表面上也比较好说话。

    “啤酒喝了什么感觉,肚子胀,”罗晓光开始胡扯,“胀圆了还不刚好做美国红脖子……”

    果然,是她上来送酒。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开始玩一个脱衣的游戏。

    有人把他钳出来,蒋瑶听到他的名字,又来劲儿了,盯住他不放,说:“何其,麻溜儿的,给姐脱!”

    而她正俯身在桌上摆酒,听到那句话,终于抬头看了一眼蒋瑶,还是那种平静的眼神,不褒不贬,亦看不出喜怒。

    他就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但她没有回头。他觉得她是刻意忽视他,从来没有人这样做过。

    接下来的事情,他后来对她说过许多次了,只是那第一句话究竟是什么,他从来都没说清楚过。以他当时的中文水平,造出来的句子,无非就是“你好”,“你好吗?”,发音也不好,以至于她没有听懂,后来回想起来,自然是不好意思再说。

    他记得自己铩羽而归,拿着两瓶啤酒从吧台回来,坐在角落里喝,脑子里还是她颈侧跳动的脉搏,以及自己突然生出的莫名其妙的冲动——他很想把手放在上面,这个念头让他从来没有过的慌乱,而她却还是那副样子,好像很超脱。她也笑的,笑的很专业,也很热情,只是那眼神总是不同的。

    罗晓光看看何齐,打了一记响指,招呼胡凯:“那谁。”

    胡凯麻利的应了一声。

    “吧台那个啤酒妹叫什么?”

    “哦,她啊,她叫林薇,熟人都叫她大长腿。”

    “腿倒是真长,”罗晓光开始笑,“你跟她是熟人?”

    “我跟谁不熟啊?”胡凯倒也不客气。

    “去,叫她再上来送一趟酒,送完了别走,陪何齐坐一会儿。”

    胡凯愣了一愣,还是会意了,解释道:“她是名校的大学生,出来勤工俭学的,只是卖酒。”

    “名校大学生怎么了?何齐念的也是名校,她英文好不好?要是过得去,正好陪何齐聊天,这几天他嘴都快捂臭了……”

    “你不要乱说……”何齐回过神,打断罗晓光。

    罗晓光不理,反过来又抢白他:“何齐,你现在是gapyear懂不懂?gapyear就得什么都体验体验,知不知道?”

    胡凯还是在原地坐着没动地方,一副很为难的样子,罗晓光转头又催他:“那谁,你倒是快去啊。”

    “何齐都说不要了,”蒋瑶也跳出来,“罗晓光,你这个人就是拉皮条的事情最起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