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绿衣

宣枫飒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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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仲冲到我的面前,扶住我的身体,“玄儿,你怎么样了?医官,医官!”

    我拉住他的手,“师兄,其实我该感谢你的,尽管你再恨我,用尽手段来对付我,终究你没有想过有一天要杀掉我。融草的剂量不多,你去拿些生石灰来给我。”

    “别说了。”

    他的手下来请示,“大人,继续追吗?”

    我拉住他,“师兄,我说过,他是我的底线,请你别碰他。我知道我们总有一天一定会有兵戎相见的时候,我希望那一天来得越晚越好,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了,现在我中了融草,”我抓着他的手,那冷仪就对准我的咽喉,“这里就是我的致命伤了,冷仪也是唯一能取我性命之物。一刀下去,一切就结束了。你那样恨我,现在是你最好的机会。”我拉着他的手往我咽喉处刺,他狠狠甩了几下,甩掉了我的手。

    他站起来大声道,“如果要杀你,我不会等到现在,我没有恨你,只是有些不甘心罢了。”他声音渐渐低沉下来,他拿了生石灰给我敷在伤口上,“流了那么多血,还是先回去休息着吧。”

    我拉住他的手,没有什么起伏,就好像是念一本极其枯燥的书一般,“师兄,你能答应我,放过他吗?”

    “我若放过了他,谁来放过我?我既然是公子纠的人,就注定要和他不共戴天,他如今已经受伤了,你也不在他身边,我有九成的把握能杀掉他。”

    “你放不过他不过是因为我和巩师兄,当初那些事情你到现在都还放不下,你恨巩师兄,也恨我。你永远要跟巩师兄和我一较长短,我问你,自卑些什么?如今巩师兄也丧失了气,我现在是落在你的手上,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是,我自卑,你们这样,不是我想要的。而我想要的东西是永远都得不到的,父母是,命运是,右序是,你也是,都是我得不到的,所以我不甘心。”

    我慢慢道,“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个永远得不到的东西,你有,我也有。一如姒师姐之于巩师兄,玄主之于我一般。”

    我手边的冷仪微微生寒,“在鲁宫的时候你给我下了药吧,我的气力比起从前是弱了许多了。居然杀了几个人便连救人都没有气力,还要把自己的命给搭上。”

    他转过身去,“我从来都没有碰过你的药。”

    “那便多谢师兄了!”

    他慢慢走开,“我和你从来都只能这么客气了对吧,这样也好,将来你想起我做得那些往事,大概也不至于恨我如我今天这般了吧。”

    融草在我的身体里面慢慢运行,我的身子渐渐虚了下来,颐师兄每日把我带在身边,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其实也是相当于是软禁了,我身体上的弱点只有巩师兄和颐师兄知道,他们若是想要对付我,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我仿佛是回到了鲁宫里的时候,每天睡的时日长过醒的时候一半还多,可是醒来也只会昏昏欲睡,真正清醒的也只有半个多个时辰。这样的日子过了几天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应该是离齐国越来越近了。

    管仲来看我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小白死了,那箭上面涂的是剧毒,鲍叔牙已经发丧了。公子纠快要到齐国了,将来这齐国也不会是他的了。天命,其实也不是不可改。”

    我点头,“你如愿了,我输给你了,你高兴了吗?”

    管仲点头,“我高兴了,看到鲍叔牙难受,我高兴了。你高兴吗?”

    “我高兴,看到你高兴,我就高兴。”

    “旁人说你无情,原来是真的,将来即使是我死了,你也不会为我流一滴眼泪吧。你还会像今天听到小白死的消息一样,平静地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日子该怎么过,你照样还是这样过。从前你说他是你的底线,想来,你的底线还多着,少了他一个,也不大碍事。”

    我笑,“我也早就和你说过了,我是没有心的,这话说的时候比我告诉你小白是我的底线还要早很多,只是你们都不相信。我同比干是一样的,心都是被生生剜去的,说起来他比我好运气。他的心被剜了,人就死了,我的心被剜了,人却活着,行尸走肉,倒还不如死了干净利索。”

    我扶了一下面具,“这个面具我戴了很多年,一直都没有摘下来过,你说一个人戴着面具过一辈子是什么感觉?”

    他不回答,我自己说下去,“其实没有什么感觉,习惯了就好。我当初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就是有着这么一张面具,其实到现在为止我自己都没有见过我自己的脸是什么样的。也许很恐怖不能见人,也许就是一张算不上脸的脸。你和巩师兄其实从一早便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而这个身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难道你不觉得很可悲吗?”

    “其实都是为了你好的。”

    “是,其实我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我们都说是为了别人好,其实只是将自己的遗愿强加在旁人的身上。你能知道什么叫做为别人好吗?其实我们都不知道。颐师兄,如果你会输,你就是输在这件事情上。公子纠虽然和你是患难之交,可是他未必相信你,他其实一直在试图逃离你的掌控,他常常不跟你商量就做了他想要做的事情。你在他的身边,总有一天他会脱离你的掌控,到你想象不到的境地。你不会信任别人,这就是你的死穴,将来总有一天你也会死在这上。”我抬眼看他,“你可以当作是我对你的诅咒。”

    “我不介意。”

    “你从来都觉得自己没有做错,哪里还会介意什么诅咒,都是些无稽之谈。”我慢慢拨开香炉里面的香灰,“才说了一会儿的话,我又想睡了,师兄离开吧,公子纠真回国了,你的事情就真的多了,不必每日都来看我,小白死了,我也回不去了,只是说一件事情给你听。巩师兄和姒师姐,若是你要杀他们,死之前帮我捎句话好了,生死我都不介意,我从来问心无愧,只是到了黄泉,也就不要相见了,都是孽障一般的存在,见了才糟心。只求若是真有下辈子,他生下来就记得将我杀了,不要让我存活那么久,免得下辈子他还要后悔有我这样一个师妹。就这话,原原本本说了就好。这话也是说给你听的。来生就先将我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人都杀得一个不剩。”

    昏沉的感觉一直都没有退去过,但并不表示我什么都不知道,管仲终日在我身边的香炉里面放了打量的玄 草,那东西混合融草这两种东西,便能让我的身子好像是被灌注了大量的迷,药,终日昏沉。

    而就是在这样的终日昏沉之中,我知道我被一个人救了出去,他率领军队击杀管仲,然后带着我一路颠簸。我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我知道不会是巩师兄也不会是小白。他身上有种熟悉感,让我能够无条件相信他,我迷糊之间,看到了他脸上的面具。我轻轻出声,“玄主?”

    然而他没有应声。而我的视线却渐渐模糊了起来,真好,终究他还是舍不得我。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个帐篷里面,我试着提了一下气息,浑身都无力疲乏,睁一下眼睛都有些疲乏。我强撑着站起来,却是腿一软,跌坐在地上,还将床边的一只茶壶撂倒在地上。我看着自己的手,它竟然不受控制得在发抖,我试着将它握紧,却发现我的双手已经不听我的使唤了。

    大概是茶壶发出的声音太响,帐子被掀了起来,来人看到了我坐在地上,立刻对外面喊道,“寒姑娘醒了,去告诉公子!”

    然后他进来将我扶起来坐在床榻上,又将茶壶扶起来。

    “姑娘睡了很久了,总算是要醒过来了。”

    我隐隐觉得不对,“现在是什么时辰?”

    “大约丑时三刻了吧。”

    “你们都还没有安寝?”

    “卑职就睡在外面,姑娘有什么动静就都能听见,之前一直是公子睡在姑娘的榻边。”他指着我床榻边上一处被收拾起来的床铺,“今夜公子和先生有事情相商,所以卑职就睡在外头听姑娘的吩咐。”

    过了不多时,帐子外便进来了三个人,小白、巩师兄和……

    “总算是醒了?”

    我伸出手去,可是拿不住什么东西,小白坐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柔声道,“没关系的,只是因为药性还没有过,你醒来了,给你服了药,很快也就没事了。”

    我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叫了出声,声音比起我从前来是喑哑了许多,“煌师兄!”

    他慢慢摘下面具,“大概你看到我,很是失望吧。我听到你昏迷之前看到我的时候喊的是他的名字。”

    “其实也不是没有想到过的。”我问他,“我的身子是不是废了?”

    “不至于,只是有些损伤。你最近用药太多了。”

    “连你都下来了。”

    “他能把你送下来,多一个我也不是多奇怪的事情吧。”

    “你来了有多久了?”

    “按这里的算法,半年。”

    我低下头不说话,过了很久才道,“你们出去吧,我的药劲又上来了,只是想睡,你们也有事情要商量。就先这样吧。”

    巩师兄和煌师兄先出去了,小白将被子掖好,“先生说了,你身上的药性不过是三五日便能退去,这两天你行动不便也是正常的,等那么两三天,这药性退了,你的气息也就恢复了。”

    “你不必理会我,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吧。”

    小白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径自离开了帐篷。我将自己埋在被子里,等着天亮,而我的天,恐怕是永远都不会亮起来了。

    煌师兄是寒玄最顶尖的医官,号称天下没有他不能医的病,没有他解不了的毒。他虽然解掉了我身体里的药性,可是那些药终究是损伤了我的肌体,即使他不说,我也能够感受到,三生锁在身体里的不适和躁动,很多时候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到了深夜,队伍不得不停留下来休息整顿,接连半个月都没有认真合眼的士兵们连在走路都是闭着眼睛睡着行进的。已经可以隐隐看到齐国的城墙了,巩师兄坐在我的对面,大家都是无言,只有煌师兄一个人看到美酒和炙食兴致很高,不断把烤好的肉食放在我的手边,“玄儿,咱们都那么久没有见面了,现在连坐在一起吃饭也是难得,你消瘦了那么多,昨天我给你把脉的时候,你连骨头都快要露出来了一般。该好好吃些东西。”

    一面给巩师兄加东西,“奇怪了,阿巩啊,从前都没觉得你老了会这么好看,越来越有风度了不是?来,陪我喝两杯。”

    四个人中只有煌师兄一直喋喋不休,小白默默帮我盖上一条毯子,“吃吧。”

    这样诡异的气氛,最后连煌师兄都留意到了异样,忍不住了说,“你们俩是怎么了,从前你们和颐三个人不是最好的吗?如今颐是为了公子纠和你们翻脸了,你们两个同在公子小白这里,却倒是更像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

    我淡淡开口,“我把姒师姐逼疯了,所以巩师兄和我也翻脸了。”

    煌师兄手上的兔肉“啪”得一声掉到了地上,怔怔地问我,“你该不会真的做了这种事情吧?”

    我抬眼,“我杀了令师兄,姒师姐要杀我,所以我把她逼疯了。”

    “你疯了吧!”

    “不是我疯了,是我们都疯了,从寒玄出来之后,我们都疯了。从前压在下面的那些仇恨、自私、计谋、争端、诽谤、亵渎,到了这里都被一点点挖掘出来。这才是真正的世间,寒玄值得留恋,只不过是因为不够真实,那里的生活简单,师兄弟姐妹之间那么和睦,好像这样的好日子永远都没有尽头。在世间只是告诉你了,其实没有是那么是永久的,只是告诉你其实世界上还有一种事实是这样的罢了。你如果觉得疯了的话,其实我们都疯了,我们都在这里被逼疯了。煌师兄,即使你有妙手仁心,有最顶尖的药,也终究治不好我们的疯病了。”我指着头,“不是这里病了。”我轻轻抚上我的胸口,只有一把冰冷锁存在的地方,“是这里病了,治不好了!”

    “当初让你离开,会不会是个错误。”

    我低着头,“师兄,你若是真的可怜我,那你就告诉我,玄主他怎么样了?”

    他讶异道,“你在说什么?”

    我取过他怀中的面具,“这个面具是他的,他说过,此物在,则人在。他的面具和我的面具是一样的。”

    煌师兄低着头,“这个是玄主大婚的时候交给我的。”

    “大婚?”我轻轻点头,“也对,他早该大婚了,若不是当年的那件事情,他早就大婚了,说不定现在连少子少姬都有一群了,也不至于轮到让我去做什么少主。”我抬头,“是谁?灼原的哪一位少姬?”

    他摇头,“不是灼原的人,是楠儿,你认得的。”

    是,我认得,楠儿是我膳房里面出来的女孩子,那个总是躲在角落偷偷看玄主的女孩子。后来有一回我在甘霖殿中还遇见她给玄主做了一盘桃花酥,那娇羞的模样,真的能跟风中摇曳的桃花有得一比。相面的向师兄还曾说我宫中那么多的人,只有楠儿的面相最好,是最有福气的人。现在想来真是对,能嫁给自己一直喜欢的人,可不是最有福气的人吗?

    “是啊,当初该想到他会大婚的,竟然连一份礼都没有留下给他,真是枉费了他多年来的教导了。”我端起酒樽,“师兄,这杯酒当作是我敬他,他既然已经大婚了,那么到哪里祝贺他都是一样的。他是个通达的人,不会介意这些的。”

    我端起酒樽一饮而尽,三生锁在里面动了动,仿佛在那里,它也有眼泪,慢慢从心流到腹中,那般酸楚感从胃里一点点泛到鼻尖、眼睛里面去。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巩师兄,这杯算做是我敬你,一语中的,为了你预言的实现,我敬你!”

    巩师兄很不自然,还是端起了手中的酒樽和我干了这一杯。

    “煌师兄,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情。”我拿着那个面具,“这个东西能留给我吗?”

    煌师兄点头。

    “多谢!”我起身,“实在是累了,先回去休息了,这酒虽好,但是终究后劲大,还是少喝些好,免得明早起来觉得头疼。”

    帐外的天还是昏暗,稀稀落落的星辰却像是一盘还没有收拾干净的棋局,随随便便被丢弃在那里,也没有人留意到它的不和谐,然后收拾干净。我的命运大抵如同这个棋盘一样,被随随便便安置在某处,只是在没有被人收拾掉之前苟延残喘活在世上。

    我坐在不远处的河边,伸手解下发冠,将头发披散开来,手中的冷仪轻轻划过,一簇簇便如开花一般散落在静谧的河面,微微的波纹散开来,然后安静飘走。我看着那些头发顺着水流从我的眼前渐渐远去,“侬既剪云鬟,郎亦分丝发。觅向无人处,绾作同心结。”我曾以为这样的日子不止是梦境中才有的,到头来还是证明了不过是一个笑话。哪怕我真的长发及腰,也不会有轿帷迎风,白衣远立。既然如此,这样的长发便不必再蓄了,索性剪去,好提醒我永不忘今日之耻。